走到路的尽头,便是一家特别古朴的茶馆,门口两个半米高的石狮子,狮子头顶被来来往往的人摸得锃亮,发着黝黑的光,其他地方则在阳光风雨中静待打磨。20公分的红漆门槛,两扇红漆大门朝内开着。门楣上方,两个鎏金大字——泼茶,笔意自然舒畅,隶书的遒劲浑厚中又带着些行书的灵动自如。门上瞪眼金漆的螺狮门环十分威武,踏步进去,高悬的红灯笼映入眼帘。一株仿真的黄山迎客松立于当中,地下摆了些道具式样的山石,用三十厘米高的木质小围栏围挡了起来。
整个室内被暖意的暗黄灯光充斥着,光线打在上蜡抛光后的黄花梨木的桌椅上,更显得光滑明净,古韵十足。大厅靠墙用不同的屏风隔出了四个台桌,从某个独立的房间传出了哗啦啦的麻将声。
一位穿着米色旗袍的服务员拿着菜单向我走来“您好先生,请问您有预约吗?”
“您好,和司徒先生有约。”
“哦,您这边请。”
跟着服务生略显清脆的高跟鞋声,被带到了大厅最里面的一个台桌,她站定微微一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一个正斜坐的男士放下手里的书,倏忽站起来。他身高约一米八,脸色有些北方人的黝黑,面部轮廊清晰,身着灰色长襟,深色宽腿的裤子,胸前盘扣纹丝合缝。
与他目光相对时,他伸出右手与我握手。
“您是编辑老师?真是年轻啊。快请坐。”他爽朗热情的样子,我真的很难想象到他竟然是那篇文章的作者,感情那么细腻和令人捉摸不透的样子。甚至一开始,我并没有觉得他与其他人除了服装以外还有什么不同。
“您不用叫我老师,我刚入这一行,您多指教。”一边说着,我在心里忖度,他的年纪应该三十岁上下。和我顶多相差五、六岁。
“指教不敢,还要感谢您刊登了那篇文章。”
“我感觉您是在找什么人?”我试探性的问道。
他微微一笑,带着些苦涩的味道说:“找的自然是走丢的人。”之后用紫砂壶倒了杯茶递给我。
“这里是一个朋友的私人会所,一般不对外开放,我也是偶尔来一下。”他绕开了话题。
“您刚才是不是在教堂广场坐着喂鸽子?”我也有意换了个话题。
他抬头挑了下眉说:“你看到我了?”
“恩,我刚从那边过来,因为还早,路上去了家书店。”
“嗯”。他突然陷入了沉默。不再说话。
我端起面前的茶杯,小饮一口,正山小种的芳香在齿颊回荡,鲜醇爽口,回甘香甜。
过了一会,他突然表现出不经意的问了句:“你们杂志社经营的怎么样?”
“还好吧,具体盈利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只是负责组稿。”
“上一期的内容你们主编审核过吗?”
“上一任主编离职了,您的那篇稿子是我安排的。新主编刚来。”
“喔……”他这一声拖得很长,像打着官腔应付,脑海里却思绪千重的感觉。但他并不善于伪装自己的这种行为。
看他不再言语,我问了句:“您是蓉城人吗?”
“不,我是北方的,过两天打算回去。”
“我也是北方的,家在宣兴。”
“哦?我是陆安的,那我们离的很近。”
“恩,的确有缘,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
“我们现在不是吗?不用客气,我这个人不太善于交际,但并不拒绝好友。”
“您是作家?”
“还谈不上,算是写字为生吧,除了写写短篇投稿外,在准备自己的长篇的小说。”
“哇,那您很厉害,这两年文学生态差得很,大家都向“钱”看了。”
“浮躁的社会,自然催生轻浮的众生。”他像念诗一样说着,有一种跳脱尘世的冷眼观。
“浮躁,是社会进程中的必经阶段吧。”我表达着自己的看法。
他用温情的双眼看了我一眼,表示认可的说到:“恩,这点没错,但进程如果摧枯拉朽,就是毁灭之后的新生,传统将岌岌可危。”
“人们,不都一直是在传统和创新中抉择?”
“传统是有生命和延续的,而创新是另一条路。”
“既然如此,传统有何危机呢?”
“没有传承!”他一字一顿的说。
我本想和他继续聊下去,但似乎这个话题,并不适合初见。虽然我对此有很多的看法,在同意他指的传承基础上,创新也没有错。至于一定要非此即彼的论调,我始终是认为过于牵强,或者说是夸大其词。
“你这次来蓉城,是来参会吗?”
“找人!”他说的干脆,简单。
“您来信说找到了?”
“我不知道算不算是找到,或许是我找到了自己。”
“找到自己也挺好,找到自己,找别人就好找了。”我觉得每个人都在遗失,遗失并不是罪过。
“嗯?”他突然像是若有所悟的应了一声。紧接着说“你说的对,有时候,不必有开始,也未必有结果,找到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他说的我倒是有些迷惘。
“你为什么来蓉城?”他呷了一口茶问我。
“找人,找一个丁香花一样的姑娘。”
他看着我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我感受到那种笑里存在着理解与同情,像一无所获的过来人看着重蹈覆辙的年轻人。我并不在意我读出了他的笑意。当我今天见到他,在和他聊了一番之后,总觉得他很另类,像一个宝藏,而我,似乎可以从他身上获取财富。
他在沉思的时候用拇指和中指捏着烟,食指抵着烟嘴,剩下两个指头蜷着;吸烟的时候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烟,颇有些社会习气;偶尔在停顿的时候会用中指、食指夹着烟,抿嘴吐出烟气,然后用大拇指摸摸鼻梁。在烟雾缭绕中,会觉得他像是茶宠一样的“烟宠”,用香烟熏浸着自己,呆板而静谧,古典而凝重。
那次会谈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夜幕降临时结束,我们是又回到了他那篇文章,我说:“很穾奥,颇有西方意识流的文风。”
他答道:“一切,不过是人间的一场虚幻。”说完喝了一口茶,仿佛像三巡酒过他略有微醺一般,伸开双臂朝后仰面靠去,看着天花板,说了句:“我今晚踏着夜色离去,黎明,阳光陪你四季如暖。”
我拿起自己的手包,冲着自醉的司徒说了句:“愿人间,如你所愿。”
我静静地离开了他。走在嘈杂的城市,我的心情介乎在平静与风浪之间,平静是因为生活在当下,我也能于平静中看见人间;风浪是因为,我似乎被司徒推到了某个世界的门前,那里我熟知,我理解,我认可。但我和那个世界仍差着向前一步的勇气。
人都这样,我们往往艳羡别人的性格或风格,当我们有一天能有足够的底气和机缘去改变时,我们会心生疑虑,这,是否是我的选择?人们害怕改变,并不是害怕改变本身,而是害怕改变之后的无所适从和自我的认知颠覆。毕竟,撕裂自己或者和过去告别,就如同经历一场轮回。
起码,对于我而言,在那一刻,我还没有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