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省西宁市豫剧团的几位青年演员要我谈谈《断桥》的表演，我感到很惭愧。我水平有限，也没演好。不过，因为我演得年头多了，可以讲讲我的体会。在有限的文字中，不可能详尽地谈我在《断桥》中的表演体会，这次只着重谈一谈我体会最深的东西。
《断桥》杜近芳 饰 白素贞、齐淑芳 饰 小青
《断桥》是京剧《白蛇传》中最富有戏剧性的一场戏。在这场戏中，人物的感情变化幅度大，强烈、复杂，充满着性格冲突，是全剧中的高潮。这出脍炙人口的折子戏，独立演出时也很受观众欢迎。
【音频】杜近芳、叶盛兰《断桥》我演这场戏时，感觉很费气力，因为这场戏的唱、念、做，都很吃功夫。每当我演完后，心情很长时间平静不下来，甚至赶场时常常忘记台词，别人问我什么，我也回答不上来。可能是感情过于集中，一时过不来。白素贞的命运深深感动了我，她与许仙、小青的悲欢离合紧紧牵动着我的心，使我久久沉浸在剧情里，难以摆脱。记得小时候演戏，老师怎么教，我就怎么演，还不大理解剧中人物的感情，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阅历的丰富，知识的积累，愈来愈能体会出角色的思想感情。我觉得，只有理解了人物，才能更好地表现人物。演戏绝不是单单表演一些程式技巧，而是要通过程式表演来显示人物的性格命运，展示人物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从而使观众获得艺术享受，陶冶性情，净化感情。艺术创造是严肃的，对艺术要忠实。我上台演戏，很少有杂念，而是全神贯注地努力塑造好舞台人物形象，甚至忘记自己。演《断桥》时，仿佛我就是白素贞，与她同悲共喜。演员和角色溶为一体，在舞台上演出来方能自然、真挚、动人，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
《白蛇传》杜近芳 饰 白素贞、叶盛兰 饰 许仙、吴素英 饰 小青
《断桥》的表演，有两点需要注意：首先是从人物性格出发，真实地表达出白素贞的思想感情，这样才能以情动人；其次是按照剧中人心理活动的轨迹，设计动作，使程式、身段，一招一式，都要为人物服务，为剧情服务。要做到这些，就要认真分析剧本，吃透人物，使白素贞的性格在自己的心中明晰了，再抓住特征，使其艺术地再现于舞台。
【音频】杜近芳、叶盛兰《断桥》在《白》剧中，白素贞是真善美的化身，亦人亦仙，具有双重性格，在她身上寄托着人们的美好愿望：她不甘寂寞，离却峨嵋山，来到西子湖畔，领略了江南的山温水柔，羡慕人间的生活，途经断桥，雨中邂逅许仙，二人一见钟情，进而结为百年之好，由于法海从中离间，致使许仙三劝白素贞饮雄黄酒，造成唯以收拾的结局。白素贞酒醒之后，看到因受惊吓而死的丈夫，肝肠如绞，随即奔赴仙山，历尽艰辛，盗回仙草，救活许仙。不料，许仙却听信法海谗言，离开妻子，至金山寺被扣，又是白素贞，拖着有孕之身，率领虾兵蟹将，水漫金山，终因力不从心，索夫未就，败下阵来。在这种情势下，开始了《断桥》这场戏。
【音频】杜近芳、李少春、夏美珍《断桥》
演出时，我“闷帘”唱〔西皮倒板〕“杀出了金山寺怒如烈火”，上场时采用前扑后蹉的身段。白素贞心里有无限的悲愤，她“恨法海无故起风波”，怨“官人不该辜负我”，这时，她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断桥，触景生情又伤情，对青儿同时也对自己发出“看断桥，桥未断，却寸断了柔肠”的哀叹。这句唱腔表达了白素贞的悲凉情绪，唱时要委婉、动情。因为断桥是白素贞与许仙结识的地方，这里有许多美好的回忆，但此情此景，都已成为过去，如今见不到心爱的丈夫，心情该是何等难过啊！虽然她对许仙有怨愤，可是对他的爱没有变，而且还是那样炽热。她恨的是欺骗丈夫的法海。演这场戏，我以为就必须抓住白素贞对许仙真情不变、始终如一这一点，她的怨愤，也是基于爱，只有理解了这点，才能把握好人物的分寸，演好白素贞。
为了表达白素贞对许仙的眷恋之情，在导演和同志们的启发下，我在表演上，又加了一个上场后快步疾走，回头遥指金山的动作，一指再指，伴之以愤然而痛苦的动作和表情，集中强烈地表现出白素贞虽然离开了金山寺，但还惦记着尚在那里的丈夫。对她来说，许仙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白蛇传》杜近芳 饰 白素贞、李少春 饰 许仙
三人在断桥的再次相遇，是最有戏剧性和感情色彩的了。白素贞对许仙的爱，也在这场矛盾冲突中得到深刻的体现。经过金山寺的鏖战，白素贞渴望见到许仙，想问明事情的真相；小青是内心忿忿不平，欲杀许仙这个负心人，为姐姐出气；许仙是认清了法海的面目，知道自己做错了事，逃出金山寺后，充满内疚、悔恨。三人的感情都积蓄了许久，现在要来一个总爆发，把心里话都倒出来。许仙见到花憔柳悴的白娘子，非常难过，又见到圆睁杏眼、腰挎宝剑的小青，非常害怕，于是小心翼翼地而又充满感情地喊了声“娘子”；白素贞见到许仙，又惊又喜，高叫一声“官人”，声泪俱下；小青却怒气冲冲地大吼一声“许仙”！上去就是一记耳光。这一巴掌打在许仙身上，疼在白素贞的心上。当小青妹唱到“无义的人儿吃我的龙泉”，拔剑追杀许仙时，我是这样表演的：急忙上前阻拦，把许仙拉在身后，在〔四击头〕的锣鼓中，做了个比较复杂的身段。当许仙被小青踢了个“抢背”时，我这里转身，正反云手，一面护着许仙，一面拖住小青，走了个“顺风旗”亮相。这个艺术处理，有所突破，观众也能接受。当然加动作并不是为了花里胡哨，而是为了感情表达的需要。接着一句念白“冤家”手戳在许仙的脑门上。这一戳要做到嗔而不怒。这一个“冤家”，体现了她的爱，也体现了她的怨、体现了她的恨，也体现了她的苦这样一种复杂的感情。只有理解了这句台词的全部含义，并有这种复杂的感情体验，才能做得真实，才会产生艺术感染力。接下去是一大段〔西皮原板〕转〔二六〕：“妻本是峨嵋一蛇仙……”向许仙倾诉了自己的衷情，唱这句时，要高昂、痛快淋漓，唱到后来，随着唱词的变化，越来越低回委婉，幽咽凝重。特别是回忆到往事时，既要表现与许仙相爱时的甜蜜，又要表现被迫生离的痛苦。比如当唱到“红楼交颈春无限”时，我做了个半遮羞脸的动作，马上又流露出一丝凄楚之情，这时，感情要越来越悱恻缠绵。因为一腔的悲愤、委屈，只有见到自己又爱又恨的丈夫时，才终于得到宣泄。
【音频】杜近芳、叶少兰、单体明《断桥》
许仙忏悔了，在白素贞和小青面前赌咒发誓，永不负心，善良的白素贞宽恕了他，并说服小青，三人重归于好。此时，风吹柳丝，清波荡漾，虽秋叶满地，但“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三人不约而同地回忆起春日游湖的幸福情景，怀着一种劫后重圆的喜悦，肩并肩，手拉手远去了。
【视频】京剧电影《断桥》（1976年）
以上是我演《断桥》的一些体会。如果说在《断桥》的表演艺术上有成绩，应归功于培育我成长的党，和在艺术上培养我的老前辈，这里包括王瑶卿老师、梅兰芳老师等，他们在艺术上给我的帮助，使我永志难忘。当然，同时也归功于我的合作者，比如扮演许仙、小青的演员，以及场面的音乐伴奏工作者和舞台工作者等等。没有他们的配合，我是唱不了也演不好白娘子的。（赓续华 整理）
（摘自 《戏剧报》 1983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