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缴租

来源:连笔字网 2024-01-26 07:09:13 作者:连笔君

(或读或听,乐趣不同)(所用87版《红楼梦》剧照均来自网上)一张缴租清单——老太闲聊《红楼梦》之三十

快过年了,咱们今天就聊一个跟过年有关的话题吧。

每逢过年之前,宁荣二府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处理,其中一项就是收租子。

说起来,贾珍、贾赦都袭着爵位,但一年也只能拿到几百两的俸银,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贾政倒是有工作,却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工资有限,归了包堆儿加到一块都不够给贾母过一回生日的,所以,一定要有更大的经济来源才行。那么这个经济来源是什么呢?就是田庄地亩的租金收入。

于是,第五十三回里,曹雪芹就给我们讲了一个佃农田户来宁国府缴租子的故事。

话说进了腊月,离年根儿可就越来越近了。这一天,小厮拿着个禀帖和租子清单来报:“黑山村的乌庄头来交租子了。”

我先解释一下什么是“庄头”。在中国的封建社会中,地主阶级都拥有大量的田庄地亩,这些田庄地亩或者近在跟前儿,或者远在祖宅老家。比如贾府的田庄地亩就离都中很远。无论远近,都需要指定人来管理。这种管理人员就叫“庄头”。庄头往往也是乡村小吏,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村长。乌庄头就是一个姓乌名进孝的村长,也是宁府在黑山村的田庄管理人。

贾珍一听乌庄头来了,骂了一句:“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这时,贾蓉已经接过禀帖和租子清单来,展开捧着送到贾珍面前。贾珍倒背着两手,就着贾蓉手里先看那大红禀帖:“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万事如意。”

看完了禀帖,又看那租子清单,只见上面写着: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羊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各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秔五十斛杂色梁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梁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

西洋鸭两对

我的天哪!一张缴租子的清单,看得我目瞪口呆、心惊肉跳!

啧啧啧,无论是土里刨的、树上长的、水里游的、地下跑的、天上飞的、山里藏的,干的、鲜的、死的、活的、风干的、家腊的、吃的、用的、花的、玩的、中国的、外国的……哦,应有尽有、成千上万!

比如光是猪,就有暹猪、龙猪、野猪、家腊猪。羊也是,有汤羊、野羊、青羊、家汤羊、家风羊……那五十条鹿舌、五十条牛舌、二十对熊掌,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五十头鹿、五十头牛还有十头大狗熊啊!再比如,光是砸了壳、去了核的榛仁、松仁、桃仁、杏仁就装了八口袋,那要是没砸壳没去核的,又该装满多少条口袋呢?光是晒干了的菜就是整整一车,那要是没晒干的新鲜蔬菜又要装多少车呢?再说米吧,从最高级的御田胭脂米,到专给下人吃的常米,就有13万斤之多,还不算几万斤的各种小杂粮。清单中,鲟鳇鱼似乎少得可怜,只有两条?其实不然,一是这种鱼的成年体重可以达到1000公斤,二是这是非常珍稀名贵的鱼种,有着极高的营养价值和药用价值。此外,还有各种银霜炭、中等炭、柴炭3万多斤。还有獐子、狍子、大鹿、海参、蛏干、对虾、鹿筋、鸡、鸭、鹅、鱼……林林总总、一言难尽。

除了实物,还有变卖了粱谷牲口之后的现银二千五百两。我们知道,二十两银子已经够刘姥姥一家轻轻松松过一年的了,那么,二千五百两银子够多少个农家活一年呢?这个帐不难算。

除了实物和现银,还有乌进孝以个人名义孝敬给哥儿姐儿们的玩物:活鹿、活兔、活锦鸡,还有外国进口的西洋鸭。

我不敢想象,小小的黑山村究竟能有多少人、多少地?才能缴出如此海量的租子来?缴完了租子,留给自己的还够活下去的吗?

读着这份缴租清单,黑山村的人们就像活了一样在我眼前晃啊晃。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们,那些风里浪里江面海底的渔夫们,那些转山钻林与猛兽殊死搏斗的猎户们,那些“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的烧炭翁们,那些风里来雨里去、饥餐露宿的猪倌儿、羊倌儿和牧童们,那些撇下嗷嗷待哺的孩子于不顾,忙于风干腊干兽禽野味、晾制干菜的村妇们……

中国历代文人的悯农诗并不多,但毕竟也留下几首,比如聂夷中的:“父耕原上田,子劚山下荒。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仓。”比如李绅的:“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比如白居易的“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往日诵读,犹未入心,此刻再读,催人泪下!

无需多言,一张薄薄的交租清单,早已被血泪浸透!

平静一下心情,回过头来接着说这段故事。

贾珍看完了清单,命人带进乌进孝来。那乌进孝跨进院门,只敢在院里磕头请安。贾珍问:“你们走了几日?”乌进孝忙答:“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实在难走的很。看看日子有限了,怕爷心焦,一路紧赶,走了一个月零两日,故而耽搁了几日。”

地冻天寒、冰天雪地,紧赶慢赶尚且走了一个多月。开始是踏着四五尺深的雪,后来是趟着没过脚面的冰泥雪水。长长的车队,拉着几十万斤的东西,还要提防土匪路霸的抢劫,还要保住那些活物不被冻死、那些粮炭不被雪水打湿……这一路走来,怎一个“难”字了得!

可是这些说不完道不尽的艰难,却并不是贾珍这样的“爷”所感兴趣的话题,他所关心的,是今年的东西为什么少了很多:“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

贾珍嘴里的“打擂台”,意思是庄头故意少缴钱粮,存心挑战斗气、搪塞糊弄来了。

乌进孝闻听此言,赶紧进前了两步,回道:“回爷的话,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

乌进孝的确不敢说谎。因为不仅黑山村,方圆一千三百里地,都是贾家的田庄,其中既有宁国府的,也有荣国府的。比如乌进孝的兄弟,就是离黑山村一百多里地之外一个村的庄头。那是荣国府的田庄,比黑山村大着好几倍,但是灾情更重,所以今年也只是送了这么多东西,只不过现银比黑山村多出二三千两罢了。况且,凡贾家的田庄,遍布着贾家的奴仆耳目,想做假?难!

让我们品一品乌进孝的话吧:从开春到入秋,“接接连连”的下雨,“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这样的涝灾堪称大灾了。更何况九月里,好容易快收秋了,又下了一场像碗那么大的雹子。重重天灾面前,能到手的粮食还剩几颗?缴完了这个租子,接下来长长的冬寒、长长的春荒,会有人外出讨饭么?会有饿殍倒地么?真真是不叫活了!

但贾珍发愁的却是收来的银子少了一半,远远达不到今年的预算,这个年怎么过。只见他皱着眉头说:“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潦,如今你们又来打擂台,真真是不叫过年了!……不和你们要,找谁去!”

说到这儿,我想起《水浒传》里的那首民谣: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小小的一个“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就需要几十个黑山村来养活,那么:

——“四大家族“需要多少黑山村来养活?

——大大小小的“贾雨村”们需要多少黑山村来养活?

——“忠顺王”“北静王”之类的公侯伯爵们需要多少黑山村来养活?

——住在皇宫里的皇帝后妃们需要多少黑山村来养活?

——整个统治阶级需要多少黑山村来养活?

——那个社会那个时代,又需要多少黑山村来养活?

我算不清这笔账,我只知道,当贾珍式的公子王孙们“把扇摇”时,黑山村式的农夫们却是“心如汤煮”!

这就是乌进孝乌庄头缴租子的故事。过程很简单,情节也不复杂,但是,那一张缴租清单,那一句“不和你们要,找谁去!”却比一座山还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突然想起前几天看到的一则短视频,一个农民工为了挣到600块钱,好给乡下的三个孩子交学费,揽下了一个搬家的活儿。那是个老式楼房,没有电梯,楼道很窄,而要搬的东西很多,包括挪都挪不动的冰箱和跑步机。那个农民工硬是一个人扛起来,咬紧牙,额头上暴起青筋,就那样一步一步倒退着,走下一级一级的台阶……等到终于搬到楼下,他满头大汗的站在那里喘着粗气,双手双腿都在颤抖。

看完这则短视频,我掉了泪。我把它发到朋友圈里,结果很多人也掉了泪。

想起张养浩的那句诗来了: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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