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笔字网 > 知识库

蔓挪回忆录

来源:连笔字网 2024-01-09 22:33:05 作者:连笔君

秦城,这个我所喜爱的地方,虽然刚离开三个月,我却十分想念它。它充满了自由,充满了情趣,充满了欢乐。它使我懂得了劳动的真正意义,懂得了人生的真正价值。我常在想:如果特赦后,能在秦城安家落户,倒也是晚年的一件幸事。
汽车离开功德林,飞也似地向前驶去,经过好长一段时间,开进一所像是什么单位的大门。
这里四周都是高墙耸立,高墙内又分四个院落,每个院子里都有一幢四层楼的房子,楼前有很大一片空地。我们住在第二个院了。从功德林来的6个同占住了下面一层楼,每间房都很宽敞,明亮。整个环境是那么安静,没有一点嘈杂的声音。
当天,管理员就告诉我们说,这里也是一座监狱,休息时可以在楼前空地上活动,不要随便到其他院子里去,也不要上楼。希望大家严格遵守纪律。
当我们听到"这里也是一座监狱"时,大都产生了悲观情绪。有的同学认为,这样一来,第二批特赦就会遥遥无期了。我原来也以为离开了功德林,就等于是离开了监狱,没想到这里仍然是一座监狱。这里的设备条件、生活环境虽比功德林都强得多,但毕竟也是监狱呀!我心里很不舒服。不过,我倒不认为会影响第二批特赦。我相信,共产党的政策是不会改变的。
很快,我的看法被证实了。有天,管理科长召集我们开会,指出搬家以后一些人存在的不正确的看法,应当纠正。并着重说明:共产党的政策是不会变的,不应有任何怀疑。今后一切都会向好的方向发展。只要符合改恶从善这一条件,同样可以得到特赦。科长的讲话是这样的及时,澄清了一些人的糊涂思想。
春天来了,春风吹进了高墙,吹进了铁门,吹开了院子里的杏花。看到这满树杏花,我就想起自己在农场亲手栽培的那些果树。我多么想去看看那漫山遍野的万树红花呀!可惜,我刚手术不久,管理员不让我和身体好的同学一起去农场参加劳动,而只让我和体弱的同学一起清理垃圾,打扫卫生,整理内务。为了使身体康复后能更好地投入农业生产劳动,我一有空就借些《蔬菜栽培学》、《果树栽培学》等农业技术书来阅读,以便在今后的实践中去加深体会,将来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农民。
"民以食为天",没有丰富的粮食作基础是不行的。我们在功德林时,吃饭就开始定量了。我主观上认为这是为了节约粮食,因为我懂得每颗粮食都来之不易,而客观上的原因我却是不知道的。
1960年是全国遭受自然灾害最严重的一年,加上别的缘故,全国人民都处在粮食困难时期。我们这些身居高墙之内的人,并不了解这些情况,只知道政府号召节约粮食,每人每月吃粮32斤定量。按说32斤定量就不低了,可是,还有许多人想不通,都盼着到秦城以后能像过去一样尽饱吃。厨房第一次开饭时,大家看到这里中午饭像农场一样,有米饭,有馒头,菜也很丰富,皆大欢喜。谁知不到一个月,大家只能吃个大半饱。我是个大肚汉,在这种情况下只好忍着,有时收工前就感到有点飘飘然,有时在夜里会被饿醒。我想国家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政府不会无缘无故不让我们吃饱的。
后来,我发现并不只是我们犯人吃不饱,就连监狱的管理人员,也是经常外出打杨树叶子回来,洗干净后,拌和着其他东西,做成窝窝头吃,据说杨树叶子里含有叶绿蛋白。为了给我们增强营养,管理科长号召我们在院内的空地上开荒种菜,并买回许多鸡、兔等让我们喂养。可惜,我们都没有喂养家禽的经验,鸡、兔不久都死了,大家很懊丧。
有一次,管理科长亲自带领我们出去打杨树叶子,结果许多人图快,把地下的落叶也都收在一起了。科长一看,不行,怕我们吃了坏肚子,就都倒了,没敢让我们吃。以后,监狱里就从农场拉来一些红薯叶子,洗净切碎后,和在玉米面里蒸窝窝头给我们吃。饥饿中这些东西吃起来,也是很香的。
现在自己尝到了饿的滋味,才体会到过去劳动人民成年累月挣扎在饥饿线上的艰辛。想到我们这些人曾经不顾人民死活,任意搜刮民脂民膏供自己花天酒地的生活时,就更感到自己罪恶深重,不易得到人民的原谅!
又有一次,我们看了一场名为《林家铺子》的电影,那是描写江南一个小镇,在解放前那种人吃人的社会里,劳动人民挣扎在饥饿线上的惨景和大鱼吃小鱼的社会现象。在过去这种事情多得数不胜数,我们天天可见,而今天看起来,却是那么的不近情理,那么使人愤慨,不由得感到羞愧。我们这些人不都是那种腐朽社会制度的支持者和维护者吗?这种社会制度害得许多人家破人亡,搞得人与人之间尔虞我诈。而新社会则与此完全相反,劳动人民安居乐业,人们相互尊重,相互关心。就连对我们这些犯下了滔天罪行的战犯们,管理人员也是非常关心、爱护的。
我在身体完全康复后不久,参加推板车运砖的劳动。在劳动中,不幸被一个同学拉的车把撞了一下,正好撞在尾节骨上。当时,我痛得坐在地上,冷汗直冒,同学们连忙把我扶起来。刘管理员知道了,急忙跑来叫人扶我回去休息,并亲自跑去把医生找来。医生检查伤情之后,认为没伤骨头,就给我上了药,吩咐我在家好好休息几天,管理员这时才放心地离去。以后管理科长和管理员们见了我,都要亲切地问上一句:"好一点没有?"看到他们都能这样关心,我心里感到非常温暖。
还有一次,我们往厨房里搬运红薯,累得满头大汗,连衬衣也汗湿了。后来我们又到厨房的菜窖里,去把红薯蔓上的小红薯摘下来。菜窖比较阴冷,身上的汗凉了之后,冻得我有点发抖。司务长见了,马上把他的工作服脱了下来,披在我的身上。我不好意思披,司务长一定要我披上,并关切地说:"年纪一年年不同了,要多注意,免得着凉。"司务长这轻轻的一个动作,短短的一句话,使我感动得眼泪几乎流了出来。
管理人员不但对我们生活和身体非常关心,而且对我们的人格也是尊重的。有一次,一个公安干部家里有一部缝纫机坏了,因为是从英国进口的老机器,没有人会修,我和王泽浚在功德林时使用过这种缝纫机,也会修理,管理员就叫我俩去帮着修一下。那天早上,管理员送我们到那个公安干部家里,公安干部夫妇俩正要去上班,见我们来了很热情,并告诉那个在他们家帮忙的农村女孩子准备我俩的中午饭。这夫妇俩走后,管理员也走了,那个农村姑娘把我们领到房里去修缝纫机,她自己却拿了一根擀面杖站在门口。我问她:"你这是干什么?"她说:"怕你们逃跑。"我说:"你拿个擀面杖就能拦住我们么?"她更害怕了,忙把门关起来,把我俩反锁在屋里。我们也懒得管她,就在屋里开始修机器。快到中午的时候,这个姑娘把门打开,送来了两碗饭,饭上夹了许多菜。她把饭碗往门边的地下一放,说了声:"吃饭吧!"就又把门反锁上了。我们俩都很生气,谁也不吃。一会儿,干部夫妇下班回来了,开门一看,两碗饭放在地上。他们很惊诧,问那姑娘是怎么回事。姑娘告诉他们之后,他们连忙向我们道歉说:"小孩子不懂事,我们是特意让她多准备一些好菜一起吃的,谁知会这样。对不起,请到桌上一起吃吧。"我们就跟他们在桌上一起用了饭。这夫妇俩笑着责备那个姑娘说:"他们是不会跑的,如果他们要跑,别说你一个,就是十个人也拦不住他们的。"饭后,我们也把缝纫机修好了,这对夫妇非常诚恳地向我们道谢。这时,管理员还没有来接我们,我俩就自己走回去了。
一路上我和王泽浚谈起这些事,心里都很激动。因为我们认识到,公安干部和管理人员对我们的关心、爱护和尊重,并不是仅仅代表他们个人,而是代表着政府和共产党在对我们做工作呵。从他们身上,我们感到了共产党所给予的温暖!从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共产党无比宽阔的胸怀!在这样伟大的党的领导下,我们怎能不痛改前非,改恶从善,争取早日投入到人民之中去呢!
1960年的国庆节又过去了。第二批特赦尚无消息,大家都认为今年第二批特赦是不可能的了。在我们去农场劳动时,看到自己曾亲手栽培的葡萄、果树大都已果实累累,心里不禁暗暗地想:我11年的改造,何时方能开花结果呢?
收获的日子终于来到了。1960年11月18日《人民日报》报道了国务院105次会议公报,说第二批特赦名单已送人大常委会审议了。喜讯传来,许多同学都兴奋得彻夜未眠。我也是很久不能入睡。我想得很多。像我这样搞特务工作的人,曾杀害过那么多的革命烈士,而今人民会原谅我吗?许多遭到军统迫害的老干部会原谅我吗?我认为我和其他曾经领兵打仗的战犯不一样,他们在战场上明枪明炮地干,没有直接的个人利害冲突。而我过去的职业,使我伤害了许多革命者,是不容易得到原谅的。想起在重庆时,烈士家属抓住我,生要人,死要尸的情景,我更觉得:特赦对我来说,只是水月镜花,可望不可即矣。
两天后,刘主席颁布了第二次特赦令。这次看到报纸时,大家都不像去年那样盲目乐观了,而是在高兴中带着几分沉静,想法也比过去实际多了。我虽然认为第二次特赦不可能有自己,但是还希望能有自己。我作好了两种思想准备。在第二批特赦名单即将揭晓之前,心情总是激动的,很难平静下来。而在监狱里,犯人表达感情的最好方式就是写诗作词。在兴奋中,我提笔为《特赦专辑》的墙报写了三首《西江月》:
个个欢天喜地,人人喜笑颤开,有无特赦正疑猜,喜讯出人意外。长念思同再造,苦心换骨脱胎,十年无处不关怀,怎能不终生感戴。
白日常开笑口,夜间梦更香甜,文章尽写感恩篇,永遵党的路线。论罪原该不赦,尽皆罪恶滔天,人民宽大史无前,伟大崇高表现。
犹存个人主义,徒然枉费心机,英明政策不须疑,怎不包括自己?何用担心着急,只须条件全齐,请看今朝第二批,肯定有他有你!
在写最后这首词时,我想但愿也有自己。词里面没有写出,实际上却真的有了我。
1960年11月28日,这是我毕生难忘的一天。
这天早上,管理员叫我们到干部食堂去布置会场。我知道,是要颁布第二批特赦名单了。我心里忐忑不安,非常紧张,以至于失手把一盆花打碎了。我连忙向管理员作检讨。管理员却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不知这是获赦的预兆,还是管理员在安慰我,心里反而更不平静了。这时,徐远举等几个同学突然被管理员叫去谈话。我和其余的同学,心里都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总以为这一下又完了,还轮不到自己。徐远举回来时,我连忙向他祝贺,他却只是笑笑就走了。
一会儿,全体集合列队进入会场。这时,我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作好了继续改造的思想准备。当最高人民法院首席法官宣布特赦名单时,我静静地听着,羡慕地看着被叫到名字的同学走上台去领特赦证。没想到叫到第九名时,居然叫到了我。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法官念了两遍我的名字,我也没敢站起来,旁边的管理员推了推我,说:"叫你啦!"我才如大梦初醒般地站起来,匆匆向主席台走去。当我用颤抖的双手接过这张特赦证时,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头,眼睛模糊了。这不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纸啊,这是共产党天高地厚的恩情啊!这是自己11年改造的结果,是我获得第二次生命的见证啊!我坐在特赦席上,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张16开大小的特赦证:
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特赦通知书
1960年度赦字第玖号
遵照1959年9月17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特赦令,本院对在押的蒋介石集团战争罪犯沈醉进行了审查。
罪犯沈醉,男性,46岁,汉族,湖南湘潭县人。该犯关押已经11年。在关押期间,经过劳动改造和思想教育,已经有确实改恶从善的表现,符合特赦令第一条的规定,予以释放。
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
1960年
在落款的地方,盖着一枚带有国徽的最高人民法院的鲜红大印。

上一篇:中华杂文网

下一篇:没有了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