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要来写写“淘浆糊”了。
说“终于”,一是因为一直想写却一直没敢动笔,二是一直也等不到现世高人来诠释这句流行语。
说“写写”,则是因为“淘浆糊”实在太难“写”了,我虽鼓足勇气,也还是只能“写写”而不敢说“写”的。
我又必须来写写“淘浆糊”。
因为“淘浆糊”一词从当年的恣肆流行到今天的渐行渐远,我都在。它应该不像其他有些切口或流行语,已经在上海滩流行了上百年,以至于如今考证起来,颇费周折。
另一个原因则是,“淘浆糊”几乎是当下流行的上海言话里的最后一个极具活力的流行语。
“淘浆糊”以后,我不记得还有另外一个什么上海演话的流行词能那么广泛的流传,能有那么多假借义引伸义,适用范围简直无远弗届。
而“淘浆糊”之前,上海言话里的新流行语一直层出不穷,更新速度极快,以至于客居外省的老上海三年不回上海,就有点听不懂,跟不上了,那真是上海言话的黄金时代。
比如说“好”,从“灵光”到“瞎嗲”到“唔没言话了”到“一级了”到“顶忒了”再到“覅忒……”,各领风骚一两年,拢共不到10年!
但是,“淘浆糊”的出现,几乎成了上海话的一个拐点,这门方言的活力似乎不再,以至于此后在这个城市风靡一时的流行语都是外来的,不再是自创的。而且都是经由电视传播的只能用普通话说才会产生戏剧效果的。
在我的记忆里,“淘浆糊”成为流行语是在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它出现的语境与当时的形势很契合。
文革是结束了,但改革开放还刚刚开始,社会的总氛围是消极观望的,干多干少一个样,“36元万岁”(当时年轻职工的统一月薪标准),大多数人处于能混则混的状态。
因此,“淘浆糊”出现之前的同义替代流行语,就是“混”或“混混”,它几乎成了约定俗成的问候语。
亲戚朋友街头邂逅,第一句就是,“最近哪能啦?”“啥哪能啦,混混呀。”相当于“How do you do”和“Fine”。
很快就演变成,“最近混得哪能啦?”“随便瞎混混。”
再后来,“混”成了臧否人物的关键词。“伊混得不错。”“伊混得不灵。”“伊混到公司(局)里去了。”“伊混法混法混到市里去了。”“侬再瞎混八混好唻,再混下去要混到提篮桥(上海市监狱所在地)去了。”
“混”字流行的登峰造极,就是上海滑稽剧团排演了一部《阿混新传》,严顺开主演,后来还翻拍成电影。
当然那已经是1984年了,文艺创作总是滞后于世俗社会流行的。正当“混”字登堂入室,风光无限时,它在世俗社会里已经悄然被“淘浆糊”所替代。
因此,“淘浆糊”这句流行语的首义就是“混”,或是“不一本正经地干事或做人。”
一时间,街头寒暄迅速变成,“最近哪能啦?”“没啥,淘淘浆糊。”
褒贬他人也迅速变成,“伊浆糊也淘不来。”“伊浆糊淘得瞎好,淘法淘法拨伊淘到区里去了。”
很快,“淘浆糊”就有了很多的引伸义和假借义,这正是上海话流行语的活力所在。
如牵线搭桥。“侬在当中帮伊拉两家人家淘淘浆糊嘛。”
如从中说和。“老娘舅当中淘淘浆糊么,两家人家又好了呀。”
如敷衍上司或长辈。“我帮伊淘忒两句浆糊就没事体了。”
如做说客。“侬帮我去淘淘浆糊唻。”
如不正宗。“伊只文凭是淘浆糊的。”
如找借口。“覅搭伊多讲,搭伊淘淘浆糊就是了。”
如打马虎眼。“侬搭我淘浆糊是伐?”
如不期然而然。“这两张电影票是拨我淘浆糊淘得来的。”
如做事不牢靠。“伊嗰生活不灵,老浆糊嗰。”
如产品次服务差。“这家饭店的菜式侪是淘浆糊,服务员也浆糊得一塌糊涂。”
如不认真谈恋爱。“我搭伊淘淘浆糊呀。”
还可以举出狠多狠多。
最近十年来,为了追根寻源,我几乎是一有机会就向旁人请益,这“淘浆糊”究竟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很多人告诉我,说它来自裁缝摊。以前,裁缝做生活是离不开浆糊的,衣缝都是先用浆糊粘起来再用线缝的。于是,这浆糊要淘得匀,要不稀不稠正正好好。
而淘浆糊的往往是裁缝师傅的下手,学生意的孩子,所以,经常可以听到师傅呵斥学徒,“真没用,你哪能浆糊也淘不好?”
久而久之,“淘浆糊”就成了“做生活”的代名词云云。
虽然,1970年代末,沪上人家请裁缝到家里来做冬衣的习俗依然很盛,但总觉得这样的诠释有那么一点牵强。
另一方面,有老上海告诉我,其实“淘浆糊”也是民国年代的一句江湖切口,在沉寂了40年后突然死灰复燃,改头换面出现在了上海人的世俗社会里。
我第一次听到那个出处时,很不相信。从此,我开始四方求证,只要有人提到那个出处,就问他从何听来。最近这四五年,先后问过不下二三十人,去年有一次,我还特地跑到苏州去问呢。
问来问去,竟然问不出第二个版本,我只好相信它是真的了。
却原来,“淘浆糊”一语出自民国年代的勾栏间。
其原意为,嫖客一时无力满足窑姐,只好用手指糊弄了之。
果然与“不一本正经地干事或做人”的首义狠狠相近。
这个版本也解决了另一场纷争,就是“淘浆糊”的“淘”,究竟是“捣”呢还是“掏”呢还是“淘”。
恕不详释。
还有一种版本,其主角换成了窑姐而非嫖客。她在同一晚上接两次客之间,并不净身,导致嫖客不喜,觉得是“淘”了“浆糊”。也还是“不一本正经地干事或做人”的意思。
“淘浆糊”不流行已经多年,取而代之的是东北方言“忽悠”。
这倒不碍。我痛惜的是,上海言话从此再也没有生发出新的流行语来。
这也再次证明,任何一种方言要保持活力,只有这个地方最具活力的年龄层都来习说这种方言,智慧的相互碰撞,才能迸出火花来。
光靠一群老年人无力地“淘淘浆糊”,是万万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