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16日摄于南浔古镇
本文选自江伟民《徽州往事》
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虽说是门手艺,却任谁也不能凭此赚钱吃饭。因此也就没有归结到“手艺人”章节,故此当作民俗风情来叙述。
在农村,红白喜事可是村里头的大事。红事也就是喜事,诸如讨媳妇、嫁闺女、屋上架(新屋落成)、乔迁、做寿一类;白事也就是丧事,若是死者上了八十,也可以当成“喜事”办了,俗称喜丧。无论是红事还是白事,几乎是要整个村子出动的,一边贺喜或吊唁,一边出劳力帮衬。少则数十人,多则一两百人,如此宏大场面,没有一两个有头有脸有威望的人主事,恐怕不行。而那些被东家郑重其事地请来的管理者,统称为“账房先生”。
一般来说,账户先生为两个人。一个记账,充当会计角色;一个管钱,充当出纳角色。账房的职责还有很多。一般是办红白喜事的头一天,东家就要把账房先生请到家里来吃晚饭,商谈操办事宜。账房则根据东家的操办规模,决定雇用多少劳力。大到所有开销物品的采购,小到厨房里的每一道菜肴,事无巨细,必亲力亲为。
在农村诸多大事中,喜事的账房先生是最难当的,难就难在排座次上。若是一个座次没有排好,就会弄得掀桌子打板凳,甚至不欢而散,多年亲戚老死不相往来。这样的事在一个讲究礼数的徽州农村虽不多见却难以避免。因此,账房先生这一角色,非普通人所能胜任。
记得奶奶做七十大寿的时候,就闹得不可开交。那时候我也读了小学,算是懂事了,亲见了那个闹场的过程。闹事的是爷爷的亲外甥,我们喊他老表伯。爷爷本来就是一条源里的老账房,可自家的事却也不好自己做主,依着农村规矩请了年近六旬的老德来帮忙。农村里有“舅舅贺寿外甥大,丈母贺寿女婿大”的规矩。奶奶没有女儿,大伯却认了一个曾经到队里插过队的女知青为妹,这就算是奶奶有了女儿,到了寿诞之日,知青的丈夫以女婿的身份坐了宴席的头把交椅。在安排的时候,老德犯了嘀咕,还问过爷爷及父亲叔叔们,大家一时也难以决断。本想等老表伯来了之后与他商议着办。可一等等到午餐开始老表伯还没到。于是爷爷说不等了,开席吧。正当大家举杯庆贺的时候,老表伯到了。账房立刻安排他坐了次席。一餐饭虽说吃得顺利,老表伯却明显有些反常,只一味地喝酒,大有来者不拒的味道。饭未吃完,人就醉了。老表伯等的就是醉酒时刻的到来。只见他趔趄着身子,离了席位,走到坦上,便下跪叩拜起来。
2023年5月16日摄于南浔古镇
贺寿虽说也叫拜寿,却不兴真的跪拜。若是一些年纪尚轻者,被人跪拜了,就会折寿,也可以理解成跪拜者在诅咒被拜者,在村子可是大忌。老表伯一跪到地,众人立即前去搀扶,他却一概不理,谁搀扶就拜谁,惊得众人纷纷躲避。父亲、叔叔也去扶,老表伯一反常态,指着父亲骂野种,然后又把矛头对着我,似笑实癫地一概辱骂了去。父亲脸色一变,迅速离开了。由于是抱养关系,父亲本来就觉得矮人一等,今又被老表指着鼻子骂了一通,心中气闷却又不好发作。我的两个叔叔都是老师,特别是大叔叔,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从不动怒。这一次却是发了火,与小叔叔一人一只胳膊把他们的老表架出大门,并大叫一声“滚”,算是为父亲出了气。这是大叔叔为数不多的一次动怒,也是我仅见的一次动怒。只是这一闹,亲老表的竟然多年不再走动。甚至爷爷去逝时,老表伯也没有过来吊唁。多年后,我在乡下代课时,一次学校运动会在姑婆的村子里举行,顺道去看过一回,之后姑婆辞世便与老表伯一家断了来往。想来还是那次贺寿时留下的阴影吧。
父亲是村里的老账房了,对于婚宴寿宴的座次排名烂熟于心。就说婚宴吧,说起来有句口诀:一舅舅二姑夫三排师傅四媒婆。若是男子结婚,头天夜里坐头把交椅的是娘家舅(新郞的舅舅),第二天中午的头把交椅才是新亲舅(新娘的兄弟)。可有的女方家人并不认这个理,仗着嫁女儿的优势,提一些无理要求。父亲总要在头几天去对方家中与其交流。说一些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娘家舅那来你家婿的道理。大抵对方也就认了。真有不认的,父亲也是个强硬作派,放话说,今天就是他说了算,有气要撒有理要讲事后找他便行,谁要是酒席上闹出动静,他必率全村人一起维护秩序。更狠的话就是,你都把女儿嫁我们村了,该不会想让她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吧。女方一见男方账房强硬,便也只好打消念头,聪明一点的,说一句入乡随俗,你怎么安排怎么好。
不过,闹出大动静的人家依旧有,那一回包括父亲在内的几个账房在座次安排上竟然没能摆平事态,午饭拖到了下午两点还没开席,最后不得以在一张八仙桌上铺上了圆桌面,所有座次不分大小。这也是我所在的村子里有仅只有的一次圆桌婚宴。
我的村人后来大多把家安进了城里,也就在城里办酒席,可还是坏不了账房的规矩,总在门口摆一桌子,请上亲人或朋友,代行账房之职。这个时候的账房相对来是轻松的,只是负责记账收款罢了。座次不用安排,除了几张正桌,大可随意坐,哪桌坐满了,上菜开席。
还有一点是需要补充的,农村里一家账房先生当好了,东家还要拎上烟酒一类的东西来答谢账房。这一习俗,至今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