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伊北1海底捞等了快两个小时才有位。
好在老同学说说笑笑,又是吃西瓜,又是修指甲,也不觉得闷。服务员的笑脸像融化了的蜜糖,又甜又热,能让人暂时忘了外面的寒气。
春风最怕北京的冷。
踏进北京地界的时候,是凌晨,卞春风刚下车,就感觉浑身一紧,像被水拔子吸了一下似的。北方的气候跟南方完全两码事。“春风”全然不敌秋风。
卞春风拉着托杆行李箱,放眼一望,乌泱泱的人朝出站口挤,嗡嗡嗡,像蚂蚁进洞,一个又一个黑点。他头皮立刻就麻了。没办法,走吧,挤的日子在后头呢,人生不就是这样,你挤我,我挤你,互不相让。没有多少阳关道走的,尽是独木桥。他卞春风不就是这么挤上来的么,竞争,竞争,再竞争。小时候过一种扑克游戏,叫争上游,从那时起“争上游”三个字脑中铭记,成为了人生观的一部分。
春风常常为自己感到庆幸。有机会,有能力,终于鲤鱼跳龙门。
头朝后看来路,每一步都那么险,少半分半厘,人生路可能都会大变样、大改观,人活着本来就是逆水行舟。家里四个孩子上学,唯独他成绩好。比不来,可能真是命里有这个!文曲星关照。小学毕业考上重点初中,初中毕业考上重点高中,高中毕业考上重点大学,大学毕业考上研究生,环环相扣,一级没落下。偏偏还都赶上家里刚巧有钱供。他卞春风在曲界村,俨然是个传说。
然而,传说未完。
2研究生毕业那年,都说工作难找,卞春风却轻松考取了省里的公务员。他老子娘高兴得在村里摆了三桌流水席,这可是曲界村多少年没有过的事。没曾想刚当了公务员没两年,卞春风轻松一考,居然考到首都北京去了。他老娘兴奋得不知怎么好,疯疯癫癫,范进中举似的,了不得!那可是要进京呀!做梦都要笑出来,走路一律昂头挺胸,光耀门楣,重振家风。高香日夜不停地烧。
到底他老子没昏头。春风临走的时候,老俩口去车站送。他娘一直哭,他老子喝斥:“死婆娘,哭什么,又不是去打仗!”一转头,满面严肃对他儿子说:“到了北京,更要严格要求自己!政治上,思想上,生活作风上都不能犯错误,好好干。”好好干,好好干……一路上,父亲的话,在春风心里盘来磨去,生生磨出了些许苍茫感。他知道,人在江湖,往往身不由己的。但春风还是告诫自己,以后要一个人在茫茫北京奋斗了,万事小心,千万加油!
哪晓得,刚来没几天,春风就发现,原来天一中学九九级,竟有那么多人在北京厮混。稍微一张罗,就是一大桌。大家都嚷嚷着帮春风洗尘。
一盆三鲜锅底端上来,灰白灰白的,像北京的雾霾。点上火,一分钟中不到就咕嘟响。生姜片、干桂圆、香菇、红枣、枸杞在汤里沉浮循环,绕得欢快。肉、菜还没上来。
“干一杯,干一杯,”班长李蝴蝶发号施令,“大家迎接春风啊,我见底,你们看着办。”说完叉腰一口闷了。姿态妖娆又豪气。男生群体骚动喝彩。李蝴蝶就是李蝴蝶!永远是绿叶丛中一点红,春风暗叹。高中她就是全年级的焦点,成绩虽然一般,却是天生的美人,屁股后头一票男人跟着,威风凛凛。春风也曾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他是暗恋,她或许根本不知道。现在,蝴蝶愈发练出来了。一招一式,一颦一笑,气势非凡。看来总裁秘书没白当。
春风一口干了,又满上,朗声说:“小弟初来乍到,诸位多关照啊,这杯我敬大家。”一仰头,先干为敬。3坐他旁边的孙胖子假装严肃,一把拉住春风胳膊道:“春哥你这就不厚道了啊,怎么能叫初来乍到呢,你这是平步青云啊,以后是衙门里的人了,哥几个还得靠你照顾。”一听就是生意场上混熟了的。孙胖子从小到大就没瘦过,据说现在减肥了,但还是保持住了两个168——身高168(公分),体重168(斤)。春风忙摇头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几个顽劣的不依不饶,春风被缠得没办法,拱手求饶。
没多会儿,几盘肉上来了,切得薄薄的,像世上的人情。李蝴蝶操公筷张罗着放肉,春风也拿筷子去夹,眼迷心乱间,两双筷子啪啪撞到一起。化学反应,春风心尖一颤。汤头翻滚,灰白的汁水已然变得浑黄。孙胖子起哄:“缘分呐!不是一家人,不抢一块肉啊!”其他男生也跟闹,蝴蝶双眼圆睁,舞着筷子,恨不得把两条棍插到他鼻孔里:“死胖子你闭嘴!”
春风顿感脸上一阵烧,像醉了酒似的。火锅汤底咕嘟嘟烧着,水汽蒸腾,形成一片雾。雾这边是春风,雾那边是蝴蝶,他们好像隔着一片湖。春风躲在雾后头,两只眼镜眯缝着,才敢仔细看李蝴蝶那一身混搭。
美人依旧。孔雀蓝底藏红花连体裙,撞同色系的纹花西装,黑皮的编织腰带,若隐若现。也不嫌冷。她眼线也画得重。从前在街上看到眼线重的小姑娘,春风心里总一哼,妖里妖气!可到蝴蝶这仿佛有点不一样。细细的黑线,沿着眼眶走,像环岛的铁路,开到眼角却忽然脱轨,直飞往太阳穴方向。好凛冽的丹凤眼!
羊肉涮出来了。蝴蝶拿漏勺给大家分。孙胖子赶紧捂住碗:“别给我,我不吃。”蝴蝶笑道:“别瞎过情,没人要给你,这是给春风的。”大家嘘声四起,春风的脸更烫了。
蝴蝶跟着来一句:“你不吃肉?老母猪都会上树了!不吃肉,浑身的肉哪来的?”
孙胖子坚定地说:“我真不吃了,羊肉不吃,牛肉少吃点,得瘦身得锻炼啊,不然哪行哦,不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喽。”
蝴蝶追问:“减肥干嘛?准备找第二春啊,就你,没戏!”她的嘴从来不饶人,烈焰红唇。
“冤枉,我不是,我是准备,”孙胖子欲言又止,满脸肉乱晃,半天憋出一句,“造人。”四座一片哄笑。孙胖子自我解围说:“真不小了,该考虑了啊?你呢班长,啥时生?”是啊,都不小了,靠近三十最焦虑,好像一个死刑犯等待枪决的黎明。你不急,别人替你急。
蝴蝶撇撇嘴:“没影的事!”美女有资格挑挑拣拣,但最后结局往往是被别人挑挑拣拣。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那可得抓紧,”孙胖子一脸得意,“这桌上谁还没有到位啊?” 大家都纷纷附和说有了有了,只有春风和蝴蝶不做声。孙胖子立马跟发现新大陆一样叫道:“哎呀,就春风和蝴蝶没着落啦,真是老天爷的安排呀,春风你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蝴蝶伴春风,共谱恋曲’,真是绝配啊。”说罢,孙胖子举杯吆喝:“为春风和蝴蝶,一口闷!”当事人还没反应过来。乒乒乓乓,大家一阵乱碰,春风耳朵烧得通红。乱阵中,他偷瞄了蝴蝶一眼,她静静地坐着,没有不高兴,也没有特高兴,嘴角微微上扬,掏出小镜子,用蓝指甲抠了一下嘴唇,又抽了张纸巾,擦了擦,一副见惯了大场面的样子。稳坐钓鱼台,只等上钩。4在北京过冬天,有点像一不小坐上滑翔伞,一出发就没有尽头。那感觉看一场没完没了肥皂剧,也像是某电视台的精心安排的周末大放送,甭管你喜欢不喜欢,我就是演给你看。春风添置了好些衣物,原来他妈给带的毛线裤、毛线衣、大棉袄都不好再穿了,这里是北京,他尽量按照北京的标准来装扮自己,羽绒服,大头皮靴子,手套,围巾,想起来就买。颜色尽量素些。款式也尽量跟别人看齐,不用太尖新出格,在公家单位做事,低调些好。枪打出头鸟。
春风以前不太会挑衣服,基本是到地点,差不多,掏钱就买。结果买回去才知道不向心。也就凑合穿。到了北京,几次逛大悦城,都有蝴蝶陪伴左右。凭什么陪他?春风开始也纳闷,渐渐的,也就不想了,可能她是大发善心?呵,管她呢,她乐得陪同,春风就乐得接受。服装店里,蝴蝶说:“你穿这个好。”春风就去穿这个。又说:“那件比较配你的肤色。”春风又去穿那件。
春风从试衣间出来,怯怯的,他从小就害怕穿新衣服。每件衣服都有生命。进入另一个生命的过程,充满了摩擦,古怪的棱棱角角。一种异样的感触,好像灵魂附体。从小紧衣缩食,在时尚的物件面前,春风多少有些自卑。
春风站在镜子前,看到身后站着的蝴蝶,皱着眉头,斜着腰,像在打量一件工艺品。他不愿看她的眼,低着眉,又看见她的红色高跟鞋,移到这边,又移到那边。
“袖子好像有点短,胳肢窝也有点紧了,再试一下这件吧。”春风又从蝴蝶涂满蓝指甲的手里接过新的一件,乖乖去去换衣间里玩变身游戏。
温柔的遵命,春风甘之如饴。是恋爱了吗?痒痒的,好像羽绒服的兔毛领子刺着脖颈。春风不确定。没挑明,心里直打鼓。
不过,冬天还没过去,吃饭,逛街,看电影这些业余活动,便像馄饨面上的香菜一样,点缀在春风的生活里了。春风在等待春暖花开。只可惜单位暖气开得大,不但蝴蝶帮他精选的毛料大衣排不上用场,就连蝴蝶送他的那件深米色的针织羊毛衫,在屋里穿着都嫌热。5“小卞把窗户开个小缝。”和春风同屋的大姐发号施令。暖齐没日没夜吱吱烧上来,烤得人手脚心都热。北京的暖气往往热得有些一厢情愿,属于热脸贴人冷屁股型。“家里暖气也热得不行。”大姐继续抱怨,也属于没话找话,长期相处,多少有点小厌恶,然而还是要说。
“是有点热。”春风半站起来开窗,顺带活动一下筋骨,久坐,全身的肉都往下坠。
“这暖气,烤人,得放加湿器,这今天热得直上火,晚上我都懒得吃了,就弄点粥,我们那口子和小孩都嗷嗷叫,说我不做饭,呵呵,不是不做,实在吃不下。”给自己找理由也不失为一种心理按摩。
春风一面盯着电脑屏幕,十指飞动,跟同学聊MSN,窗口弹个不停。一面还得应付大姐。“是哦,太热了是不想动,晚上少吃点也好,我晚上也吃得少现在。”说话不用过脑子,office talking需要打安全牌。
“少归少,不吃可不行,你现在是一个人住?”大姐话锋一转。
“是哦。”春风有口无心。
“没找女朋友啊?” 重点来了。
春风磕巴了一下,笑说:“没呢,找不着哦。”哦字家乡口音特别重,里头有小小的怨。
“那可得抓紧了,不过你们这一批啊,以后买房子是个问题。”哪壶不开提哪壶。
春风扭着脸说:“买不起哦,五环内都两三万,唉。”
“家里总得赞助点吧,”大姐口气轻松。
春风不假思索:“实在没有啊!”
大姐咯咯笑道:“那就找个当地的,有钱有房子的,凭你这条件,我看行。” 葛优的广告看多了估计,还“我看行”。
春风连忙说:“哪那么容易哦,都照袁老师这么安排,早都天下太平了。”
风从窗户缝挤进来,细细的,凉凉的,像一条小蛇,绕过春风的脸庞,直盘到手臂去。窗台上的迷你心形草小盆栽,被风吹得摇头晃脑。春风赶紧把窗户又关小了。
可心形草还是没能过完那一冬。6春节七天,办公室没人,一盆小草被烘得干干透透,跟染了黄头发似的。大姐为此悲伤了好几天,小处悲伤大处冷漠,是这座城市的生存规则之一。春风有眼力见,赶紧从网上淘了两盆铜钱草,重新栽种。绿色很快回归,跟着春天到了。
北京的春天特别短,短到像是在读一首小诗,刚开始读,便已经结束,毫无余韵可言。而且,北京的春风从来不是和煦的,摩挲的,拂面的,它有点像北方人性格,直来直往,呼啸而过。若碰到年景不好,春风伴着沙尘,也足够人受。那是春天在闹脾气。所以,在北京过春天,运气好,春暖花开,天明水净;运气不好,即使蒙上脸,照样吹你一嘴沙。
偏春风就有这种好运气。他来北京遇到的第一个春天,就是个暖春。
周六,蝴蝶给春风发短信,说要去五角游乐园玩夜场。春风当然遵命。来的半年,她说什么他不听?在她面前,他基本丧失判断力。
春风紧赶慢赶,吭哧吭哧坐地铁抵达游乐场,李蝴蝶已经在门口站着了。“不好意思我迟到。”春风立刻认错,又说:“晚上还有点冷,我带了衣服来,要冷你披上。”蝴蝶也不接话,只说:“我早到啦,有个朋友顺路,刚好把我放着,进去哦。”
春风明显感觉到,蝴蝶似乎特别高兴,脱下了凌厉的小西装、高跟鞋,换上法兰绒灰白格子衬衫,连帽外套,牛仔裤,万斯的藤黄色布鞋。
蝴蝶今晚是无拘无束的邻家女孩。那种小小的撒娇的声调,像一剂迷昏散,把春风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安抚得服服帖帖。那种是刻意但又像是不经意的小动作,小表情,则给了作为男人的春风,百分之百的视觉享受。
蝴蝶在前面跑,跑去买魔鬼牛角灯,买完又喊,“你来嘛,给你戴一个。”春风听了,就仿佛鱼吃食一样,立刻浮起来,凑上去,乖乖戴上。
因为地方偏,时间晚,即使是周六,五角游乐园的夜场,人也不多。李蝴蝶和卞春风一前一后,戴着魔鬼牛角灯,顶着四只红了眼的萤火虫似的,漫无目的地走。路越走越黑。春风胆小,怕遇到什么意外自己保护不了的蝴蝶,便提醒蝴蝶朝有光的地方走。7约莫走了十来分钟。一个碰碰车场出现在他们眼前。
蝴蝶兴奋得尖叫:“这个好玩!”春风保守,小时候他就不喜欢碰碰车这种太激烈的娱乐项目。“还是不要吧,撞来撞去的有什么意思。”蝴蝶不管他那一套,翻眼说:“没意思?那什么有意思?两个人走黑路有意思?又不是僵尸,去问问管理员啦。”春风拗不过,只好跑去监控室问管理员还营不营业。
当然营业。正是接客的点,有什么理由不开足马力?尽管阔大的车场只有两个人要碰、要撞,管理员还是果断地拉下了电动闸。
春风刚坐上蓝色车,屁股还没调正,一抬头,就看见迎面一辆红色车,呼啸着直朝他撞过来!蝴蝶脚踩油门,捏着嗓子喊:“哎呀!”兴奋得像武侠小说里的人打出绝招!慌乱间,春风只好紧握住方向盘,哪知道车子不听使唤,像陀螺似的原地打转,哪知道刚定住方向,蝴蝶就是一记重拳出击,生生把春风的蓝车撞出两米远。春风急得一头汗,赶紧定方向,踩油门,准备逃窜。蝴蝶则迅速后退几米,脚下猛一踩,马力顿时上来,子弹一样朝春风冲过去。
车屁股后的垂直向上的电条,滑过过游乐场顶上的铁网,呲呲地直冒火花。那是它们的火花四溅的爱。春风被追到角落,心急,手脚更是不灵,整部车窝在场面上东撞西撞出不来,像一头被猎人逼疯的小兽,在做垂死挣扎。蝴蝶不管!胜王败寇。游戏场里没有情分讲!她一面狂笑着,一面操纵着车子,倒回来又冲上去,春风的车则相应的弹来弹去,像一个被控制良好的皮球,在主人圈定的范围内做着布朗运动。春风被撞得要发疯。他整个身子压在方向盘上,嗓子里迸出一声长吼!像一头掉进陷阱的狮子,大放悲声。
蓝色车一点点往外倒。红色车见局面控制不住,迅速后退,在场地绕了个圈,转回来,全力加速。春风则调好头,看红车来势汹涌,便不顾一切,脚下一跺,加足油门,死命地朝红车撞过去。那一秒钟,春风闭上眼,风在脸颊旁斜切过去,整个场地都是嗡嗡的电机马达声,场地四周的彩灯,像一只只眼睛,忽闪忽闪。刹那间,春风感觉全身下像触电似的猛一震。跟着是蝴蝶的尖叫声。春风慢慢睁开眼,万籁俱寂,游戏已经结束了。
他站起来,迈出轿厢,慢慢走到蝴蝶的红车前,像绅士一样,款款伸出右手,扶蝴蝶出车厢。李蝴蝶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脚下一绊,整个扑到春风身上去。她兴奋地勾住春风的脖子说:“不过瘾,再来一场!”
春风这才体会到,想做一个好男友不容易,想做一个漂亮女人的好男友,则是难上加难。8樱花开了又败,北京的太阳一天比一天烈。夏天呼啦一下铺满了整个京城。
天一中学的一票人在京城干得热火朝天。跳槽的跳槽,涨工资的涨工资,特别孙胖子,硬是凭一张油嘴,成了一家准上市公司的核心层。春风跟孙胖子吃了几次饭,每次都是孙胖子买单,人现在是大拿,不缺这点口粮钱。
只有春风落了单。
一起进来的几个,过了实习期后,都被分配到好部门。春风整天陪着大姐聊天,没注意花时间在领导身边转。几个月下来,春风直接搬到资料室去了。
资料室,闲差一个。养老的好地方。可春风还不到三十啊!
春风坐在阴湿的小角落里,一条一条录入新来的报刊信息。阳光从南面墙上的小窗射进来。灰尘还了魂似的,在阳光下,显形,起舞。一股刺鼻的陈年纸味混合着灰尘,时不时地刺激一下春风的鼻腔。春风觉得自己像困在墓里,偶尔有一两个来读书看报,像是盗墓者,探探头,聊几句,觉得没意思,又都退回去了。
这个夏天对春风来说,漫长得有点可怕。他的办公桌正对着一副八九十年代样式的美女头像挂历。他就这么看,一天,两天,美女还是美女,长生不老似的,只是脸上长了几个水斑。可外面的世界早已轰轰向前。
跟春风一起进来的侯万结婚了。新娘是个大院子女,好像颇有些来头。结婚的时候,光酒席就摆了二十桌。在青莲饭店整整包了一层。春风单位的领导、同事全都一车接过去。到站落座,只等着吃那一顿。春风坐在主管他的副主任旁边,罕眉耷眼,不敢造次。大堂里乱哄哄的,各路神仙纷纷到场,副主任眼见一个大头大脸的男人入场,登时站起来,笑脸相迎去握手:“呦呵,这不是张局吗,今儿这是什么风啊?”
“什么风?西北风。”
“您人脉广。”副主任笑嘻嘻。
“嗨,什么话,今儿我外甥女大喜,我能不来吗?”
副主任恍然大悟。春风听到耳朵里,小心脏也噗通一下。侯万这小子真能爬啊!也是个农家出身,眼见就成了单位里的新贵了。
副主任坐在位子上啧啧赞叹后生可畏,说这婚结的好,真是什么都到位了。
“房子也买了?”春风随口一问,他记得刚来的时候,跟侯万一起吃饭,他总是抱怨北京房子贵。
“女方家有房。”又说:“还有车呢!你没见咱单位门口停的那辆马六呀,侯万的!”
“啊!”春风大惊。
“还不止呢,你没觉得现在侯万特活跃么?”
春风不说话,手扶住下巴,一点点揣摩。
副主任冷不丁补一句:“你也要迎头赶上啊,你们这些人啊,好好干都是人才。” 是人才,但也得有人赏识,也得自己肯往上送。
春风半笑不笑:“怎么赶哦,不知道路子。”
副主任扭过头,仔细打量了春风一番,提起筷子夹了桌上的一颗花生小菜,边嚼边说:“学机灵点,你不比小侯差多少吧,要有眼力见,年轻人,有前途。”
春风赶紧迎上来:“还请主任多提拔啊。”
副主任眯着眼,拍拍春风肩膀说:“成,帮你长长眼。”9侯万和新娘进来了。
新郎穿红绸配缎面的改良马褂,新娘穿一身织锦的红旗袍。两人众星捧月地朝里走。隔着好几个后脑勺,春风看见侯万四处点头、招呼。新娘则半低着头,圆圆的肉脸带两个浅酒窝,几乎盛不住满面幸福。这也叫一步登天。
春风的内心地震了。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对待感情好幼稚。像他这样外地闯进来的,没有祖产,没有靠山关系,没有特别的能力,他凭什么朝前走呢?一切都那么昂贵,一切都那么现实!哪由得你优柔寡断,再不抓紧,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没错,春风有点看不起侯万,一直以来都是,他讨厌他假假的笑脸,讨厌他的过分殷勤,讨厌他八面玲珑的性格和永远不变的端正的发型。可当春风坐到青莲饭店的餐桌旁,服务员小姐端上一盘晶莹的海参的时候,春风不得不承认,他开始有点羡慕的侯万了。
但全没用,别人的日子毕竟是别人的。吃完了这一餐,春风还是得回到自己的小屋子去,跟那些静而凉的书报打交道。
他觉得老天爷对他不公。
春风渐渐沉闷下来。他照旧跟蝴蝶一起逛街,吃饭,看电影,例行公事似的。蝴蝶照旧每次都兴尽而归。这样的日子似乎永远都不会改变。
道旁的大槐树抖掉了所有的叶子。秋天还没来得及展尽全部丰姿,冬天就又闯进来了。10立冬这天是周六,蝴蝶约春风去做韩式汗蒸。可巧一大早,副主任又特特打电话来叫只春风去他家吃饭。春风跟蝴蝶敲好下午五点见,独自去副主任家吃饭,磨蹭到傍晚才出来。赶到望京的汗蒸房已然迟到了半个多小时。
春风换上自己带的拖鞋,胡乱洗了个澡,然换上店里提供的白色衣服和短裤,拿了条毯子,便赶紧钻进了汗蒸房。一阵热浪劈头盖脸扑过来。
春风强睁着眼。里面横七竖八躺坐着十来个人。灯光黄黄的。淡淡的轻音乐飘在热空气中。墙壁贴着镂空雕的木装饰。地板当中嵌着个大大的马赛克八卦图。蝴蝶靠里墙坐着,塞着耳机,一动不动,坐化似的。她眼跟前的半截小桌上放着一杯水和一管燃脂膏。
春风轻轻在蝴蝶对面坐了。蝴蝶睁开眼,对他笑了笑,又闭上眼,继续出汗。十分钟不到,春风就满脸的小汗珠。蝴蝶还跟没事人似的,不睁眼,也不见汗出多少。她瘦,耐得住热。
春风要了一杯茶,喝了几口,越喝汗越大,心越急,他琢磨了一路的话,在肚子里跳上落下,怎么也找不到机会跟蝴蝶讲。
短篇集《臭伉俪》
中午在副主任家见的那个女孩的脸,像一只面具在春风脑海里,浮现,又消失。她不是个美丽的女孩。春风忘不了她鼻子下面那颗显著的黑痣。但她能助他平步青云吧,就算助不了,一个窝总是有的。她看上去也不是那么讨厌……
春风用手巾擦了擦额头的汗。
蝴蝶摘下耳机,伸出涂满红指甲油的手指,捏起一个小小酥填进嘴里,边嚼边说:“怎么,受不了了?”
春风忙说没有没有,满头大汗,他随便抓了几个酸枣吃,咕咕囔囔说:“有个事跟你说。”
蝴蝶没听清,问:“什么?你说什么?”
春风使劲咽了一下唾沫,说:“有个事,想跟你说。”
蝴蝶从上衣袋拔出手,隔着桌子,欠起身,轻轻拍了春风一下,俏皮地说:“先别讲,我要先宣布个消息。”
春风不说话,呆呆地坐着,脑中思绪乱缠,好像风筝缠在枝桠上,一筹莫展。
蝴蝶拢了一下衣服,娇羞地说:“我,要订婚了。”
春风双眼圆睁,脸像被踩了一脚,急声问:“和谁?”
“和启明啊。”
“启明?哪个启明?”
“孙启明啊,还有哪个启明。”
春风差点没把吃的全吐出来!
蝴蝶不和他好倒罢了,可他怎么也不想不到,李蝴蝶居然会跟孙胖子订婚!
他不是结过婚了吗?
还说要生小孩,全推翻了吗?出轨?离婚?小三上位?不带这样的。
这世界好疯狂!
过去半年发生的种种,像过电影一样在春风脑子里闪,她玩他?还是当他闺蜜?无所谓了,反正她并没有要跟他在一起。各玩各的,各走各的!
蝴蝶见春风脸色不对,赶紧笑着打岔:“对了,你刚不是说有个事跟我说吗?”
春风冷静地说:“没事。”
汗蒸房里的热气蒸上来,沉下去,循环不休,仿佛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无缝无隙,坚不可摧。
又是一波热气来袭,春风的脸上汗水密密地往外冒,越积越多,一道水线从春风脸上滑过。他也不晓得是汗还是泪。
他望着蝴蝶那张不断张合的嘴,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操!
伊北:男,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国作协会员,出版作品有长篇《被结婚》《熟年》《北京浮生记》《素手红尘》等。传记《半生素衣》《蚤满华袍》等,公众号:yibeiweixin【传播是一种态度,喜欢可分享此文】
文/伊北 排版/燕儿 朗读/信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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