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疙瘩2012年10月22日 来源:齐鲁晚报 【PDF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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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乃珊面疙瘩,上海坊间最普通最平民的一种吃食,做法简单,操作也极容易,只要用面粉调一碗面糊,甩入沸水中,加入葱花酱油麻油或猪油即成。当然,还可用青菜、咸菜、肉丝、肉骨头汤、鸡汤,丰俭由人,是与阳春面一样大众化的上海小吃。但现今已少在上海家庭餐桌出现。原因是,面疙瘩用料单一,仅用以果腹,倘若从色香味角度来看,是一点都谈不上什么味蕾享受。
但我内心却有极深的面疙瘩情结,这源自三十多年前尚在中学任七三届五班班主任时带学生下乡战三秋的一段经历。一天,突有寒流来袭,学生一时无足够冬衣御寒,紧急之下学校学农指挥部命令提早收工。下午四点钟不到天色已显苍茫,户外已闻寒风呼呼,学生们呆在宿舍里开始想家了,有几个女同学甚至哭了起来,一时学生情绪大落,读毛主席语录也没用……当时,我才二十出头,遇到这种场合一点也没经验,顿时手足无措。说实在的,我自己也又冷又饿又想家,幸亏与我搭班的另一位班主任是持家有道的中年教师,她忽然向大家宣布:“今天给大家加餐,我们吃面疙瘩好不好啊?”学生们顿时一片欢呼。她与几个能干的女同学一起去伙房,先用大灶将水烧开,大锅青菜炒得碧绿发青,油汪汪地往滚水里一倒,然后毫不吝啬地将平时熬肥猪肉熬下的油渣连带白花花的猪油倒进去,最后用小瓷调羹将调好的面糊一勺一勺甩入汤中。雪白的面糊在嘟嘟冒泡渐渐泛成翡翠色的热浪中翻腾,蒙眬水气中,有种极迷茫的美感,用现在的行话,就是极抽象极现代……香气弥散着整个伙房。很快,每个学生都捧着满满一搪瓷缸热腾腾香喷喷的猪油青菜面疙瘩,一面吃着,一面听我给他们讲故事——那些故事都是我记忆中看过的电影情节七拼八凑地串起来的,想来,应是我最早的小说创作,可惜没有留下底稿。即如这些边角料拼成的故事,对当年这些只有八个样板戏可反复观看的文化享受十分苍白的学生,已如天方夜谭。此时外面已是寒风凛冽,气温骤降,但我们的混杂着菜香和面糊香的室内,却是笑语连连,温暖如春。我们就这样安然又快乐地度过了这次寒流的突袭。
那是快四十年前的事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寒流突袭的下午,那满溢宿舍的面疙瘩香味。这是我第一次吃面疙瘩,从没料到,面疙瘩竟是那样美味。回家后我几次提出要吃面疙瘩,都被为我家服务了大半辈子的熟知我家口味的老保姆坚决回绝:“这面疙瘩有啥吃头!”还摆出一副不屑的神情,似我侮辱了她的烹饪手艺。“真想得出,叫我烧面疙瘩。这种糨糊一样的东西,傻瓜也会煮……”
再也想不到的是,当年我的七三届五班的学生同样谁都忘不了那个围坐在一起吃面疙瘩、讲故事、唱歌的下午……而那个吃面疙瘩的开心的下午是我们永远讲不完的话题。
当年七三届五班的同学与我这个班主任每年教师节都要相聚一次。为了重温旧梦,我们每次聚会都会点上一道面疙瘩,但这个面疙瘩梦却从未圆过。有的餐厅服务员连面疙瘩三个字都没听说过,也有的坦率地说:“面疙瘩?这种出力不讨好,利润几乎为零的活计如今谁还肯做?卖菜泡饭都比它容易——只需冷饭一拌汤一放就可以了。面疙瘩,又要调面糊还要一点点下,多下就要变面糊……”
有的女学生不服气,试着自己在家里做面疙瘩以解思恋之苦,岂知一点都不好吃,整锅倒掉。
“程老师,为什么就是做不出那个下午的那种味?”
许是现在生活条件好了,看不上这种民间粗食了?似是有理,但好像又没这样简单……个中道理,你能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