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源氏物语》整部小说,会发现作者对服装的描绘方式自《玉鬟》之卷以後便起了某种变化。
当然,《源氏物语》的作者是拥有天才资质的女性,无论是在绘画、音乐亦或衣装方面,都有著独特的审美观念和见解;从《桐壶》、《空蝉》等卷的情节描写中我们便能充分体会到式部这种卓越的才能。然而,以《玉鬟》卷为界,在其之後的诸卷行文中,作者的文笔却更加细腻圆润——我想大家也都注意到了这一点。正如喜爱料理之人通过长期跟随烹调老手学习,终於成为个中高手一样,式部的对文字的掌控能力也有了质的提高。
身处《源氏物语》时代的女性们对服装普遍非常关心;而其中对相关知识最为了解的群体,应该就是出仕宫廷的女房们了。我们知道,紫式部在写作《玉鬟》之卷时,已经成为中宫彰子侧近的女官。也正因为此,她才有机会接触到当时最为高级、典雅的宫廷服装。在这种环境裏,式部慢慢充实著自己的衣装知识,对服装的样式和配色都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个人以为,《源氏物语》中对服装的成功描述正是建立在这种基础之上。
然而,想要了解平安时代宫廷服装的具体形态是非常困难的:既没有可以参照的实物,也难以深入理解当时的美学观念。即便是身处当世的紫式部,作为中等贵族藤原宣孝的妻子也很难知晓上级宫卿、甚至天皇日常著装的样态,更不必说那些夜晚陪侍天皇左右的女御和更衣们的服装了。而我们也可以从物语开端部分的《桐壶》之卷裏清楚地体会到这一点。
在这裏必须说明的是,并没有证据表明《源氏物语》是从《桐壶》卷开始写作的。现在占据优势的一种说法认为作者最先执笔的部分是《若紫》之章。首先从故事中心女主角紫之上下笔,然後再回溯光源氏的出生、以及他与空蝉、夕颜等女性的恋爱,也就是《桐壶》、《夕颜》等卷的内容。
就个人来讲,我是非常赞成这种说法的。然而即便如此,我想《桐壶》之卷也应该写作於式部出仕宫廷以前。此外,考虑到《紫式部日记》中对宫廷男女穿著服装的精细描写,也能看出物语和日记记录之间笔法的巨大差异。而引起这种差异的原因又是什麼呢?读者们大约很容易联想到:应该是作者的生活发生了某种变化所致吧?
现在,让我们来回忆一下《桐壶》之卷的内容。这一卷以光源氏的父亲桐壶帝及其母桐壶更衣为主角,叙述二人的爱情和离别。而舞台自然就是大内宫廷了。由於桐壶更衣集三千宠爱於一身,遂招致其他後宫嫔妃的嫉妒。虽然更衣性格温柔,心地善良,从不曾做出恃宠而骄的事情;但仍然不见容於世。这是因为当时的社会观念普遍认为:有资格得到天皇宠爱的嫔妃只能是出身高贵的公主。
桐壶更衣是按察大纳言的女儿,由於父亲早逝,缺乏有力的後台支持,所以很受他人歧视。按制,入宫的公主中只有大臣或宫家出身者才可获封女御;而父亲身份较低的则只能担任更衣。当然,两者的待遇、住所及日常起居用度也皆因身份高低而不同。故桐壶更衣的居所便位於距天皇居间清凉殿最远的淑景舍中。於是问题便出现了。
每当桐壶更衣奉旨前往清凉殿侍奉天皇时,都必须经过自淑景舍到御座所的蜿蜒回廊。而回廊的侧,便是各级嫔妃的居所。嫉妒的妃子们於是策划出各种阴谋——例如在更衣必经的渡殿地板上散撒污物,弄脏更衣和随侍女房们的後裾,令她们无法前往清凉殿,只能返回淑景舍。
然而对当时更衣所著的衣装,作者却没有进行详细描写。至於後续的情节发展,嫔妃们的嫉妒和不满终於使桐壶更衣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她心情郁结,不久便染上了重病,丢下了眷恋的爱人和仅有三岁的孩子撒手人寰。幼小的光君为母服丧,跟随外祖母回到二条邸,退出了宫廷。
失去至爱的天皇心情沉重,他拒绝召见其他妃子,只是终日与更衣生前亲近的女房们追慕逝者的倩影。式部在书中对桐壶帝的心绪作了深入的描画,但对悲伤的天皇所著的服装,却仍以略笔处理。
当然,作为小说,《源氏物语》并没有必要去强调其记录性。但即便如此,对於天皇的形貌哪怕只有“袿姿”、“无心整装,衣带松落”这样一句带过的描写也好啊!——我想抱持著这种心态的读者也应该不在少数吧。所以个人以为,《桐壶》之卷的写作时间,应当是在式部出仕宫中之前。
考察《源氏物语》的写作时间,当是紫式部失去丈夫藤原宣孝、成为寡妇,过著寂寞日子的长保三年(1001年)年末;抑或是翌年回到自家後开始下笔的。到她成为道长之女·中宫彰子的女房时(宽弘三年,1006年),已经完成了全书约三分之一的内容。
而对於物语内容的构想,应该是从更早以前就开始了。在不断的揣摩和修改中,式部完成了现今存世的宏篇巨作。所以我们也可以推想,在写作《源氏物语》之前,式部应该便已尝试过写作其他短篇故事。至於激发她决定写作长篇物语的最大原动力,大约就是丈夫的去世了吧。
对於“奉彰子中宫之命,写作《源氏物语》以赠大斋院选子”的坊间之说,我认为是没有理论根据的。因为贯穿物语全篇的思想主旨是虚无和徒然,也就是“物哀”之情。式部写作《源氏物语》不是为其他人,而只是为了抚慰己心。
现在,让我们重新回到有关服装的话题上吧。我觉得,阅读《源氏物语》时,不仅要注意那些详细描写的衣装样式,甚至连作者没有著笔的次要人物所穿的服装也要认真揣摩——这也正是深入理解物语内涵的引路之光。如果对那些依时改变的服装没有一个正确印象和基本认知,又如何能够理解人物当时的微妙心情呢?
因为《源氏物语》是一部时间跨度长达七十馀年、描写四代天皇治世景象的大河小说,所以我们必须明确它所包含的时代范围。从《桐壶》之卷来看,物语应该开始于距离作者约百年以前的延喜时代(901-922)。
如果从服装史角度往回追溯,这一时代可称为“过渡时期”。自宽平六年(894)依菅原道真之议废止遣唐使後,服装日本化的脚步大大加快。一言以蔽之,王朝衣装的独立发展正始於延喜之世。
在此之前,日本所谓的文化全部仰仗依赖於对海邻国大唐王朝。扶桑朝廷通过不断派遣遣唐船、留学生,充分学习吸收著先进知识。譬如平安京的街市布局就全部采自唐长安城;贵族男女的服装也效仿唐风:即筒袖、二件套的设计。
虽然绘於百人一首咏诗牌上的小野小町身著裳唐衣(十二单);但在时代考证严密的时代祭(每年十月末于京都平安神宫举行的祭典)典礼上,她却穿著唐风装束。
小野小町身处的时代大约在宽平朝往前三、四十年,所以实际上她不可能穿著十二单衣。《源氏物语》桐壶之卷所描写的时代是否已经完成了向裳唐衣的演进呢?——可说是一个模糊的问题。
对於桐壶更衣自淑景舍前往清凉殿所著的衣装,至今播放的电影、电视都处理为裳唐衣姿态。然而对此我却不得不抱持怀疑的态度。
服装史方面,在《源氏物语绘卷》中称为裳唐衣的这种服装,究竟完成于平安时代哪一朝,到现在也仍然无法确定。这是因为“裂”这种纹样的生命只有大约五百年,现在已找不到任何实物作为佐证。
即便如此,若是描摹当世风俗的绘画能够保留下来的话,也可以作为有力的证据;然而这也是无法办到的。现存的《源氏物语绘卷》和《伴大纳言绘词》皆成书於十二世纪中期,因此亦无法引以为据。
所以我们能够借助的资料,就只剩下寺社中秘藏的女神像了。距今七十年前,王朝文化学者江马务曾对京都一带的女神像进行过调查,并得出了以下的结论。
废止遣唐使以後,服装便开始向日本化演进。为了适应夏季的高热和湿气,唐风衣装渐渐起了变化。
到了摄关时代,嫔妃之间的争宠日趋激烈。为展示自己的美丽,女性们极力炫耀著各自的衣装,华丽的礼服於是流行起来。此外,为了强调自身的富有,女官们常身披数件单衣,这也就是十二单的雏形。
因此,服装的袖口变得宽大起来,袖幅也明显增长。上衣随之加长,并附後裾。最重要的是,作为裏衬的袿开始露于外部,长度亦有所增加。由於身披数重单衣,短裙突然变得不再流行,而改以在背後缠裳。
这样的装束便是女房所穿的十二单衣。由於这种变化并非一日而蹴,故《桐壶》卷所描写时代的服装,应该还没有完成数件单衣重叠著用的变化过程;唐衣也还残留著大陆王朝的风格,袖口尚窄;裾则仍然较短。
作为现代人,我们当然可以对千年以前的服装进行种种推测,然而紫式部在描写早於自己百年以前女官们的服装时,却发现很难找到详细的资料。式部对此恐怕也非常烦恼吧。
在大量保留唐风的延喜时代,桐壶更衣应该还使用著家中祖传的锦带等装饰物。
废止遣唐船以後,锦就无法再输入到日本;而技术工匠也不再来日,这些都造成了织物的逐渐匮乏。为了在没有织锦的情况下表现出华丽的色彩,人们才开始以穿著数重色彩不同的单衣
作为弥补。当然,最开始的时候配色的原则也是大陆风格的;但随著时间的推移,色调搭配渐渐有了日本独特的审美情趣,突出表现自然界花草树木的四时变化。因此可以说,延喜时代正是日本宫廷贵族服装样式发生巨大变化的时期。